从曲意迎合到决意离开,为了民主巴西,贝利砸碎“偶像包袱”

82岁的贝利溘然长逝,无疑是举世同哀的噩耗。

初代球王是竞技标杆,是足球历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但在足坛不胜枚举的成就之外,贝利的另一重身份,却时常被人忽视。

在巴西队12年3冠的征程之中,巴西国内也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剧变,军政府的上台,让国家队乃至贝利本人,一度成了举世瞩目的文化符号。

然而,出身社会底层的“球王”,并不甘心做只提线木偶,从迎合到妥协再到决意离开,在球场之外,你也能看到球王的抗争精神。

贝利

难承其重的偶像

在自传里,球王曾无不苦涩地回顾他与世界杯并不算美好的渊源。

“1950年巴西首次承办世界杯时,有一半的巴西人都吃不饱肚子,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识字。我跟弟弟妹妹就属于赤着脚走路的那一半巴西人。”

“我15岁才看到大海,更不用说见到身穿比基尼的女郎了。而到我为止,我们家脱离奴隶身份才刚刚三代人。”

和诸多在收音机前听完世界杯决赛直播的巴西国民一样,贝利的快乐,只延续了19分钟,乌拉圭球员吉贾的进球让东道主惨遭逆转,“马拉卡纳打击”成为一代巴西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而停滞不前的国民经济与悬殊的贫富差距,更加剧了割裂。但也正如贝利所说,这一天,唤醒了许多巴西人的国民意识。

“人们可以咒骂1950年7月16日这一天,我能理解,因为我也这样做过。但在我记忆中,这是巴西人的心第一次凝聚在了一起。”

“那一天,整个国家的人都围聚在收音机旁,一起欢呼,一起痛哭……第一次,整个国家心气相投。那一天,我们开始发现足球的真正影响力。”

6年之后,与桑托斯签下第一份正式合同的贝利,用他的双脚让家庭摆脱了曾经的贫民窟。

就在贝利逐渐成为桑托斯锋线不可或缺的天才时,巴西在总统库比切克的带领下,进入“五年达到五十年的进步”大发展时代,战后全球经济的狂潮席卷巴西,跨国企业纷纷入驻,巴西经济一飞冲天。

而广播、电视的流行,让足球这项运动在巴西的各个大城市也迅速发展。1956年总统库比切克决定迁都新城巴西利亚,更是为腾飞的巴西注入了强心剂,巴西仿佛摆脱了曾经“马纳卡拉惨案”和前总统瓦加斯自尽的阴影,正朝着全新的未来狂奔而去。

正是在整个国家对足球空前的热望之下,贝利率队在1958年和1962年(小组赛受伤)连夺世界杯,极大地提振了民族的自信。彼时年轻无畏的球王,已然被视为巴西民族精神的象征。

事实上,贝利从那时起就已经化身为一个文化偶像,正如巴西著名音乐家吉尔伯托·吉尔所言,贝利就是“巴西解放运动的象征”。

诸行无常,盛极必衰。尽管贝利和巴西队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但球队和国家的命运拐点,也悄然出现。

随着库比切克总统大发展带来的贪腐和通胀问题,巴西国内社会也开始两极化,保守主义总统夸罗德斯上台,尽管他只短暂地担任了7个月总统,但国内的保守势力声音却越来越大。

巴西的经济景气,也随着1964年巴西军政府上台、前总统古拉特的流亡宣告结束。桑托斯队的黄金时代戛然而止。

虽然足球俱乐部并不在军政府制裁名单内,但曾经大手大脚的桑托斯队和巨星们,都有太多未付清的账单和没有缴纳的税款,在越发紧缩的经济政策下,桑托斯虽然还能环游世界进行比赛,但已经开始入不敷出。这些混乱也直接影响到了巴西国家队,阿维兰热甚至要亲自给加林查的欠账埋单

而到了60年代末期,随着巴西军政府对国家管控的加强,贝利的“国宝”身份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与延展。

然而,这并非全都是褒义的。他和独裁者埃米利奥·梅迪奇将军的握手合照,招致了广泛的批评。

贝利与队友庆祝胜利。

用冠军弥合割裂

1962年智利世界杯卫冕后,巴西体育界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夺取第三次世界杯冠军这一宏大叙事当中。

毕竟,率先夺得三个世界杯冠军的国家,将永久保存雷米特杯。对正处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巴西来说,率先赢得三冠,更有助于宣传国家形象,军政府将极大的精力投入到了足球队的建设之中。而贝利本人,也对三连冠雄心勃勃。

遗憾的是,4年后在英格兰发生的一切,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巴西队最不愿回首的噩梦:贝利在对阵葡萄牙时被对方后卫莫赖斯踢成重伤,几乎是瘸着一条腿踢满了整场比赛,无力阻止巴西队小组出局。

在前两届世界杯夺冠的功臣贝利尼、加林查、贾尔马·桑托斯、吉尔马等名将老态尽显。赛后贝利宣布,如果足球的暴力现象不能得到遏制,他将退出巴西队,不再参加下一届的世界杯,而此后近2年间,贝利没有为国家队出场哪怕1次。

巴西队的失败,不仅仅是因为轻敌和伤病。军政府在组织国家队备战时,出于政治目的而不是竞技需求,将巴西队的47名备选球员分为4队,派遣到全国各地打表演性质的训练赛,使得巴西队始终难以以一个完整的阵容合练。

而军政府控制下的巴西队技术委员会,又听不进贝利和加林查等球员的意见,这也让球王心灰意冷。贝利退出国家队,并非真是想放弃巴西人的三冠梦想,而是以退为进,希望使军政府能尊重足球专业人士的意见。

在贝利的坚持下,两年后,军政府终于停止了对国家队频繁的指手画脚,并对1966年的失败进行了反思,阿维兰热领导的巴西体育联合会开始逐步总结过去的失误。

4年备战期间,除去梅迪西总统有一次表达出想要让他喜欢的一名球星(米内罗竞技前锋达里奥)加入国家队的意愿之外,球队得以在相对轻松的氛围下调试阵容和战术,贝利也适时回到了巴西队。

但此时的桑巴军团对球王而言,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1958年和他打下第一冠的战友们已经全部引退,在巴西队的名单里,出现的是托斯唐、里维利诺、埃杜、卡洛斯·阿尔贝托和雅伊济尼奥等后起之秀。

球队重建虽然还算顺遂,但个性极强的主帅萨尔达尼亚却和核心们产生了不可弥合的裂痕:在1970年3月巴西0-2输给阿根廷的热身赛之后,萨尔达尼亚指责贝利没有认真执行回撤防守的工作。

即便在第二场比赛贝利打进了关键一球,帮助巴西队2-1击败夙敌,萨尔达尼亚也仍旧不放过贝利。

后来,在距离世界杯开幕还有3个月时,彼时已经被解雇的萨尔达尼亚对国家队进行了连篇累牍攻击和污蔑。他先是对媒体放话说,贝利是高度近视,热尔松性格上有极大问题。随后他又在电视节目中信口开河,称贝利患了不治之症。

争议漩涡中,贝利的老队友扎加洛走马上任,终结了这一切纷扰。而重返国家队后越来越多扮演精神领袖的贝利,则在渡尽劫波后重现王者之气,带领巴西队一路全胜,在墨西哥加冕。

在这个过程中,贝利以个人影响力迫使军政府妥协,为国家队营造良好的备战氛围,成了球队封王之路上常被忽视的关键因素。正如扎加洛在夺冠庆典上所说:“贝利就是一切,你能想象的一切。”

贝利由此也让自己的成功,与巴西的成功联系了起来:“那次世界杯对国家更重要,如果巴西输了1970年世界杯,当时的局势会变得更加糟糕,而当我们成为冠军时,整个国家都可以喘口气。”

就仿佛他的手里拿着一面巴西国旗,在参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和对手作战,也是和自己作战。

放手离开,不再被裹挟

在阿兹台克球场加冕称王的巴西队,赛后直接从墨西哥城飞回了巴西利亚,人们就像贝利第一次获得世界杯时那样,挤满了大街小巷。

史上第三次加冕,并永久保留雷米特杯,这在许多人看来是巴西足球的胜利,但在巴西军政府眼里,也是自身的胜利。

梅迪西宣布国家队归国当天全国放假一天,并于6月23日,在球队归国的第一站巴西利亚接见了球队。总统府阳台上,贝利和总统梅迪奇以及他们身后的国家队,与楼下的民众狂欢互动。

这是巴西军政府执掌的20多年里,唯一一次总统府对民众开放。球队每人都获得了18500美元奖金,媒体还给他们拍了一张即将登在第二天头版的照片。

这还没完,梅迪奇还把球队的世界杯主题曲《前进,巴西》(Pra Frente Brasil)作为了政府的官方歌曲,并把政府的口号“没有人能够阻止巴西前进”,印在了贝利的照片上。

1974年,德国世界杯期间,前巴西球员贝利在他的酒店房间里阅读杂志。

此时的贝利,已经不再是贝利心中的自己。他再次成为了国家形象,成为了军政府笼络民心的具体代表。

他相信梅迪西总统是个真正的球迷,但他对政府对足球的大力支持并不感冒,甚至十分排斥,尤其是在1970年世界杯之后,他看到了巴西社会当中越来越多的阴暗面。

“在我的祖国我明白了一些真相,”贝利说,“酷刑、死刑和绝望,所以当军政府还在执政的时候,我决定不再穿黄衫了。”

在城市里,贝利的形象和这一串文字被摆在一起:“现在没人能阻挡巴西这个国家,要么爱它,要么离开它。”然而这条被军政府精心包装的口号,却在4年后被贝利本人亲手终结。

生涯末年,贝利选择前往美国踢球。

1974年,贝利明确表示不再为巴西队参加当年的世界杯,并且在和桑托斯俱乐部长达18年的合约结束后,贝利也表达出想要出国踢球的意愿。

不管是总统梅迪奇,还是已经成为FIFA主席的阿维兰热,都在积极挽留贝利再为巴西队踢一届世界杯,甚至还授意巴西环球电台营销一个名为“贝利留下来”的活动,几乎是在用汹涌民意裹挟贝利本人的决定。

但此后发生的一切,已经无须赘述,坚持自我的球王,北上美利坚的“足球荒漠”,开启了一段崭新的布道者生涯。

21年后,55岁的贝利终于打破对政界的敬谢不敏,出山担任巴西体育部部长,并在3年任期内大力推行改革。

虽然未能在任内目睹《贝利法案》的通过,但旨在保护青年球员权益的新政,仍在世纪之交正式实施,成为贝利短暂从政岁月的建树之一。

(仰卧撑/杨健)

首发澎湃新闻